2016年8月27日 星期六

【書評】陌生人的盛宴

【聯合報╱沈默】


有意思的章節構造,《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及《桃紅柳綠 生長熟李》採用同樣分輯名:「你我」、「城市」與「獨處」,每輯收錄的篇數約莫齊等,只差沒有連篇名都一模一樣,兩書推動概念相仿,前者主力是短篇小說呈現,後者則隨意自在舉凡小說、極短篇、詩歌、散文、遊記、雜文等皆囊括,且有大量沈意卿拍攝的照片,像即興演繹,書籍設計編排看來有私人筆記本的親暱味,似要讓讀者近距離目擊她暗地裡的靈光漶漫。
輯名值得玩味,先是主詞你我遇合背離,再來是見識各種城市現象,而後是裝滿哲想神思的「獨處」,沈意卿遙遠寒冽因誠實顯得格外反諷的風格鮮活明辣,就算是悲愁感,也夾帶透亮清冷的意味,且兩書隱約對照,譬如《那些殺死》有〈萬事如意〉,到《桃紅柳綠》則有〈萬物喪氣〉,前者:「所有的缺乏聚集一起來拜訪他。各式各樣的口氣和表情。他和那缺乏對話:……他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這個城市裡一種人擺出姿態,另一種人尋找姿態,大家都各得其所。」後者:「……最後你到哪裡都靜不下來,……蒸氣頭的聲音、人的聲音、火藥的聲音、火的聲音、煙的聲音。就算關在一個人的牢房,靜默懲罰一點不靜,萬物喪氣,竟這麼吵雜,你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一個順服,一個逆倒,乍看分歧,實際無分無別,都是成為不能成為的,與及不能成為已經是成為的(「to be」 is 「not to be」或相反)。
深刻獨特的觀照,她寫萬事萬物宛若寫荒野,寫得教菩薩都要低眉其筆下舉世寂寞,她並非自鳴得意式的傷悲,而是因為不得不面對難捨難離於是只好將自己變得很小很遠,如此,所有東西都是巨大的,巨大得跟自己無關,例如〈大風吹〉:「喊大風吹的時候/我找不到一張椅子坐下/我蹲著/,極其悲傷地變成了一張椅子」(韓麗珠〈林木椅子〉再現?),抑或〈多謝,不要找〉:「黃碧雲在南美,John Berger在河邊、在橋上、在樹下,我在他們裡面。……不要有骯髒的恨意,除了對於生的本身。生的本質是殘暴、是策略性結盟、而後排他。他也是,你也是,我也是,方法不同,誰比誰優雅漂亮。我們同時在這裡,沒有人選擇在這裡,我們只是在了。」
濃郁的陌生感充斥,沈意卿剝離般像是他人一樣回望己身。她對所在的理解是必須不在的,因此異化自然更親密,有如金基德《只愛陌生人》的離奇情慾辯證,愛情是強烈的信,如宗教,有時你愛了,等同帶著毀滅一起移動,而對自我的完全銷壞,卻又能接近神聖救贖。
張惠菁《雙城通訊.上海》寫:「確實有過許多書、畫、電影、人,甚至遭遇或事情,曾經對我起到『重返他者』的作用。它們在最日常的生活場景裡搖撼了我,使我走入無法向身邊旁人道出的經驗。……它們是他者,卻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使我一次次從自己走開,退一步看見一個不可能的命運。而走向他者,其實就是返回我自己。」證諸沈意卿二書,上一代文壇女神斯言不假。
沈意卿說:「沒辦法把自己鑽進故事裡,因為我不是故事,我是寫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不能寫一個已經寫好的故事,寫故事的人要故事告訴她,她所不知道的所有。」
陌生而未知的一切是我們世界的實然,而《那些殺死》和《桃紅柳綠》即為沈意卿對此太多陌生人送往迎來猶如進入盛宴一般、真誠瀰漫疑惑遍布的記錄之書。

2016年5月9日 星期一

【愛讀書】《桃紅柳綠 生張熟李》

2016.05.09《自由時報》
文/hello nico


大概很難界定《桃紅柳綠 生張熟李》:手札,極短篇,散文,旅記,詩,攝影,或者以上皆是。一切都由沈意卿風格化的文字像從容的劇場導演般調度,折映出一個使用「七國貨幣,兩國護照」的女子,其敏銳不安與自信蓬勃共響的身體,如何在不同的人情氣溫與心情緯度間穿梭──身體與身體之間的縫隙,城市與城市之間的色差,獨處時以變成椅子的方式承受各種虛實發生。一如她攝影作品中別致警覺的視角,這些細薄透明的腦切片,彷彿已看透冷熱世情那樣地老,但若試圖望透一塊摸上去很燙的冰,裡頭凍護持存的,則是一株細細小小不忍謝的花芯。故書中藏有諸顏色,桃花柳綠是暗夜裡旺盛活潑的精神;字行間亦容顏綽綽,擠滿與陌生爭辯的他人和自己。

2016年4月16日 星期六

【閱讀世界】迷亂的亂迷,煞不住的變形記事本

【聯合報╱沈默】

將Patrick Süskind驚世奇作《香水》改拍成電影的德國導演Tom Tykwer有一部已堪稱經典的《蘿拉快跑》,裡頭分為三段,都是同一段故事、人物和場景的不同發展,彷若平行世界,蘿拉到了關鍵點覺得不好,就能夠reset,再來一次。
讀Raymond Queneau小說時,我想到的就是一直跑個不停然後將時間倒轉改變故事走向和結尾的蘿拉。這本《風格練習》裡寫的也全部都是同一個簡單的故事(公車上遇見一戴繫繩帽、長脖子、與人軟弱地爭執又搶空位的人,之後又在廣場目睹那人和同伴討論風衣上該加釦子),不斷變異成另一種書寫風格與體例(如倒敘、戲劇版本、文字彎曲歪扭的夢境版乃至於純寫味覺、觸覺、嗅覺等),更多的另一個,總共99(這個數字很難說是隨機,相信隱藏著無限延展的隱喻意味)篇──簡直是Jorge Luis Borges所示範過的大量化版──組成以文字語言為基底的,十足繁複、迷亂的亂迷一樣(如諧音、黑話、詞語或字音的置換或增減、集合論和幾何學)的變形記事本。一人出版亦甚有巧思的請出九位詩人與作家(如唐捐、沈意卿、楊佳嫻)根據同一故事變化成不同風味,如雜阿含體、靠北體云云。
《風格練習》所演示的是一種書寫觀,一種開創寫的方法的寫,重要的不是內容,而是怎麼寫,怎麼呈現寫這件事,怎麼重新認識書寫,怎麼打破寫的固定制式與疆界,如何盡情肆無忌憚的表演寫,將書寫不可思議化,於是,書寫就擴展為萬花筒般具有各種顏料與形態的組合式遊戲,一種經過獨特設計與規則的風格遊戲,大可沒完沒了進展下去──而這其實我們不陌生不是嗎,最溫暖明亮的Italo Calvino不也有一本根據七十八張大小阿爾卡那牌寫成的《命運交織的城堡》?
另外,持續關心台灣當代詩歌演化的人應該很難不注意到後現代繁花聖母夏宇收錄33首、以Sherlock軟體進行中英語句子的直接翻譯、承載她獨門形狀與音樂一體化詩觀的透明膠片詩集《粉紅色噪音》,她在〈後記〉寫道:「……那些撿到的材料接近八百頁幾萬個句子還可能更多更多/因此這是一本無止盡之書/也因此這是一本適可而止之書」,顯然這也該是《風格練習》恰到好處的真實評價吧。

2016年2月8日 星期一

桃紅柳綠 生張熟李

我沒有一個住址,但有這麼一個瘋狂的紙袋,裝著:數量不均的七國貨幣、兩國護照、各種地鐵證、等對獎的台灣統一發票、各種看得懂看不懂文字的大小票根、某個以啤酒著名的小鎮的厚紙板杯墊、抗生素、防蚊液、畫筆、情書、男女主角和證人都簽了名蓋了印的離婚協議書一式四份。


打開皮箱,選擇身份──《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作者沈意卿在不同城市生活、經過、相遇、離開的十年一記。



張愛玲姑姑上世紀有言: 「女人年輕的時候,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到這世紀, 沈意卿也許會信誓旦旦的說,女人年輕的時候,碰到的無非是自己,還有自己。近年在電影週邊打轉的沈意卿擅於將荒漠的現代世界幻化成某種自我的倒影,不管是她錯過了電影工業,還是電影工業錯過她,她樂於在自己心靈的後花園作後製她長期是自己微電影般的人生與文學的製作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她一直勇於將快樂與悲傷,愛情與暴力放在一起等量齊觀,老早是自己一個人的繆思兼先知。作家楊澤


冷漠、冷靜、冷清、冷汗、冷眼旁觀、冷嘲熱諷、冷豔、冷血」這些詞彙都可以用來形容她的文字。她好像很討厭「熱」的東西,又像隻爬蟲類動物──或昆蟲,像蛇、青蛙、蜥蜴、蚯蚓、蟑螂、螳螂──獨來獨往,冷眼旁觀。比人類早出現兩百萬年,人類的定律她都知道。

Benjamin Button,從出生開始就是位老人。有時候知道太多,不是件樂事,因為你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你預計到旁人無法預知的結果。就如先知、巫婆、風水師一樣,有著一份責任,負責把冷水潑向那些長期沉溺於白日夢與春夢中的人們身上。她的文字就像針與刀一樣,刺向你的頭皮與那不流血傷口,讓你記起那些你不想記起的往事。紀錄片導演卓翔


好書是把利斧破開心中的冰海,沈意卿寫字是在冰海裡睜開眼睛,讓你看看這世界有多不忍睹,就有多美麗。監獄醫鄭珊

作者簡介

沈意卿,台灣生,加拿大,藝術史與文化評論本科。二十歲畢業後不時轉換城市和職業,做過廣告、科技記者、甜點學徒;撰寫文案、網路遊戲、動畫劇本。太多好奇與誠實,尚未找到相對應的人間身份。

悲觀於是幽默,浪漫導致嚴厲。著有短篇小說集《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


2016年1月28日 星期四

數字的詩人與文學的記譜法


文/尉任之(作家)
法國小說家喬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將1978年出版的《生活使用手冊》獻給過世不久的師友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這部小說描寫巴黎一座公寓大樓九十多個住戶的生活,部分章節來自1950年代佩雷克和幾位朋友在巴黎查理曼街16號共同生活的經驗,6棟20世紀初修建的磚造大樓合成的查理曼街16號,正巧也是筆者蟄居多年的住所。
巴黎是一座舊城,法國是一個深具傳統的文明,法語更是一個文法結構異常嚴謹的語言,現/當代的文學潮流在古舊的框架下發生,就像試圖從棚架攀生出來的爬藤玫瑰。佩雷克出生於1936年,屬於二次世界大戰後興起的作家。1903年出生的格諾則跨越大戰前後,1920年代他參與布列東(Andre Breton)的前衛超現實運動,又與超現實主義者分裂。格諾執迷於數理科學,對形式、語言有著極大的探索,他的作品面對文學經典(格諾長期負責法國大出版社伽里瑪「七星」經典文叢的編纂)及古典希臘哲學(他曾於索邦大學修讀哲學,並旅行希臘),從古典孕生出接近口語、結構輕盈透明的文字風格,甚至不排斥遊戲精神,作品如《地下鐵的莎姬》(1959)、《藍色花朵》(1965),優雅又幽默,在暗黑的戰後法國恰如一道閃亮的光芒,倒是受格諾啟發、比格諾年輕一截的2014年諾貝爾獎得主蒙迪安諾,反而長期耽溺在孤寂憂鬱的氛圍不可自拔。
格諾與超現實主義的決裂,與定居巴黎的西班牙劇作家/詩人/小說家阿拉巴爾(Fernando Arrabal)的經歷頗為相似。他們肯定遊戲精神,又為數學所吸引,看似天馬行空,其實卻結合了數字與文字,推衍出自己的文學形式與規則。曾參與後期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阿拉巴爾親口告訴我,超現實到了最後幾乎成為標新立異的目的,與真實世界完全脫節。格諾更為絕決,他用「屍體」(cadavre)這個字眼來嘲諷布列東。
巧合的是,離開超現實主義運動後,他們先後被法國的「玄想科學院」(College de ‘Pataphysique)聘為「長老」(Satrape)。玄想科學院是一個存在多年的思想組織,成員聚集在一起,用想像的科學來提出解決現實問題的方法。玄想科學院的長老為榮譽職,人數不多卻極舉足輕重,格諾和阿拉巴爾之外,還有譬如藝術家杜象、劇作家尤湼斯科、達里歐‧佛、小說家艾可等人,他們的共同點是充滿想像力,並在作品中提出開創性的看法。開創性也是格諾作品主要的特色之一,雖然他運用的某些手法今天看來已經有些退潮,但還原到他的時代,不但摩登,也在凝滯的藝術風氣中注入一股新意。
1960年11月,格諾與另外一位玄想科學的成員、數學家佛杭索瓦‧勒‧里昂內(Francois Le Lionnais)創立一個文學研究小組,這個小組很快就演變成一個叫「歐立玻」(Oulipo)的文學團體。歐立玻也就是「文學潛力工坊」(OUvroir de LIterature POtentielle)的簡稱。他們試圖顛覆語言、修辭的成規,像同是歐立玻成員的佩雷克的長篇小說《失蹤》(Disparition),三百頁居然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包含重要母音e的單字,以致於語言出現新的質感與韻律,反而取代了小說情節,成為閱讀中更重要的元素。
1947年問世的《風格練習》也是類似的一個作品。格諾用99種不同的風格(或敘事方法)重複描述一個相同的簡單情節,這是他和友人、藝評家Michel Leiris某次聆聽巴哈《賦格藝術》後的發想。這其實是一個聽覺性的作品,若連續聆聽法文的有聲書,我們會發現重複出現的相同片段就像一個動機,在不同時態、形式、色彩、敘事角度的處理下(如不同的「記譜法」),散發出音樂的魅力。
《風格練習》的義大利文版由艾可翻譯,他不但指出格諾對修辭美學價值有意的轉換,更指出這本書在翻譯過程中所添加的另一層語言的趣味。在法國,《地下鐵的莎姬》和《風格練習》很早就被列入中學的文學課程,學生們甚至以劇場的形式誦讀《風格練習》這本小書。法國的中學教育特別注重文法與邏輯,以《風格練習》所受到的重視,更可以看見格諾賦予當代法語的活潑與新鮮度了。



2016年1月10日 星期日

風格練習 Exercices de style

從遊戲中探索文學風格,在練習中打破文字疆界。

一場歷時六十多年仍在進行,作者、譯者與讀者共同參與的文學遊戲。

中文譯本首度問世,特別邀請唐捐、胡晴舫、張亦絢、孫梓評、王聰威、楊佳嫻、臥斧、李桐豪、沈意卿九位台灣作家一起來練習,展現個人「台風」。

內容簡介
  順敘、倒敘、插敘、亂敘,一段情節能有多少種寫法?
  詩詞歌賦、史哲理數,一名譯者需要身懷多少般武藝?

《風格練習》是少數帶有遊戲趣味,深具互動性的法國文學經典之作。多年來除了已成為法語修辭、創意寫作及外語翻譯的範本教材,更彷彿預見了網路時代生機蓬勃的書寫方式。

格諾將一段簡單之至的情節用九十九種體例或風格改寫,極盡想像之能事,從戲擬高居學術殿堂的詩歌古文,到廣納鄉野匹夫的俚語渾話,將法文千變萬化的風貌展露無遺。

《風格練習》除了不斷轉生為各種語言的譯本,甚至跨界與其他創作媒介相結合,衍生出插畫、漫畫、音樂、廣告、舞台劇等不同形式的練習,至今迴響不絕。台灣作家周丹穎遊走在譯與作之間,不斷挑戰自身語言的極限,並隨著格諾的創意,追索文學潛在及共通的可能性。

作者簡介:
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1903221日生於勒阿弗爾,19761025日卒於巴黎,法國小說家、詩人、劇作家,烏力波(Oulipo)潛在文學工坊創始人之一。

他於1933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絆腳草》(Le Chiendent),深受一些藝文界朋友的讚賞,因而獲頒第一屆雙叟文學獎。之後出版的四部作品都帶有自傳色彩:《最後的日子》(Les Derniers Jours)、《歐蒂勒》(Odile)、《利蒙的孩子們》(Les Enfants du limon)以及全書以詩句寫成的《橡樹與狗》(e et Chien)。

1947年出版的《風格練習》,靈感乃是在一場與好友米歇爾‧萊里斯 (Michel Leiris) 同行的演奏會上,受巴哈《賦格的藝術》啟發;此作問世後引發了各種跨界效應,至今已有超過三十多種語言的譯本。1959年出版的《莎西在地鐵》(Zazie dans le métro),亦獲得廣大迴響,隔年由路易‧馬盧(Louis Malle)改編為同名電影。

格諾對不同科學及人文領域的知識涉獵極廣,其作品在重塑書寫規則和語言實驗之間別具一格,亦莊亦諧,呈現獨特且多重的樣貌。

譯者簡介:
周丹穎,生於台北,現居巴黎,從事文學業。

以中文創作,透過法文思考,嘗試藉由翻譯連結兩個世界。

著有《名媛練習》、《英瑪,逃亡者》等小說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翻譯獎等。

巴黎第八大學法國文學博士,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中國文學博士,目前任教於里昂高等師範學院。